禮服的靈魂 The soul of formal wear
第三章
傳統本色 The color of the Classics
古典建築與華夏服飾的精神
The principles of the classical architecture and Chinese traditional costumes
衣服是最貼近人體肌膚的造物 (artifact),它反映人內心對外在的微妙情感變化。建築是衣服的伸延,從內至外與大自然劃分,投射人於世界的創造力。衣服、建築透過與人體肌膚和外在的距離來呈現美學。
華夏、古典
《春秋左傳正義·定公十年》:「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
懸垂的布幔反過來便是建築的栱門
布服與建築同義,因為它們都是以人體為中心的美學 (humanistic art)。所有天馬行空的想象,到最後,同樣被地心吸力拉回地上。衣服講求的垂墜 (drape),反過來便是建築的結構支撐,一陰一陽,源於一道。
平面剪裁(平裁)
轉載自劉育紅論文〈小道可觀:民國旗袍裁剪法研究〉頁20 的「中國歷代服飾“T”字形結構示意圖」,據注18所言:「歷代服飾圖版素材來源: 常沙娜, 劉建平《中國織繡服飾全集—歷代服飾卷》[M]. 天津: 人民美術出版社, 2004.」
古人看透現實的虛浮,服裝變革如看投影戲般,萬千姿態只是浮光掠影,背後其真性的投射往往被人忽視。歷代文明建立知識, 通過天文地理、哲學、美學來窺探萬象背後的主宰力量。漢服經歷了四千年演變,五次胡漢混集 (hybridization) 的重要變革,從春秋戰國「漢裙/胡褲」、魏晉南北朝「漢布帶/胡革帶」、唐朝「漢交領/胡圓領」、清代「滿箭袖缺襟+歐洲宮廷風」、民國「圓領/立領、帝國/現代文明」1,唯一沒變的是古漢服裁剪—「平面剪裁」(平裁)。
[1] 參看:陳仲輝著《中國男裝》下冊第一章:變革。
在用 (in use)、皺摺 (folds)
堆出皺摺的布料 (Fabric Bunches by Erin Bassett Artistry)
平裁的減裁法保存衣服的自然皺摺和垂墜,承傳華夏的「在用美學」。穿衣在乎四季交替中領悟萬物的靜,建築如大石矗立於川流不息的事和物中,掀起漣漪。皺摺的動和靜,跟隨萬象流轉不息,密不可分,每一刻自有它的生命。從肌膚>衣服>建築在最細微的距離和變化中,以第一身來感受時間的美— 皺摺轉瞬即逝,紋理經歷漫長的侵蝕,沒有絕對的動和靜,一切相對起滅。歷史對比時尚、傳統對比變革是當下的觀感,從內至外、過去與未來、相互相存而呈現的「在用美學」。這些質感是歷代人生活的體會,對世界的了解而建立的身份和傳統。所以談歴史沒可能不談時尚,談傳統沒可能不談變革,談萬變沒可能不談不變的規律,質感滙聚歷史、當下舆未來的色彩。
(x,y,z)
左圖: 清代后妃常服,光緒(1875-1908),《國采朝章: 清代宮廷服飾》 頁193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為一,陰陽為二, “陰陽合和為三」。漢服以一橫、一直、衍生的A形斜邊為本,中軸代表時間世代的次序,橫向代表空間的分界,斜向代表合和— 綜合為之「世界」。漢服蘊含深層的人文精神,千年來牽引出各種漢服格式。西方古典建築則以 (x,y,z) [橫、直、斜] 軸和Vitruvius 人體完美比例分劃空間,象徵靈魂/肉體、神靈/凡人的分界。人所站立之處為世界中心點,伸延的 (y) 軸線,可穿梭上下各界,從微觀至宏觀,為宇宙的基本幾何圖案「圓、方」,建造古典、中古、文藝復興和現代建築。
左圖: 雅典衛城 (Acropolis of Athens, Ars Artistic Adventure of Mankind) https://arsartisticadventureofmankind.wordpress.com/tag/acropolis-of-athens/
不變數 "invariables"
華夏文化和西方古典哲學一樣 ,透過追求超越物質、時空的美學精神,用抽象概念(abstraction) 和基本軸心 (x,y,z) [橫、直、斜] 來解釋萬物運行和建立典範。因為抽象,所以能反映更深層次的秩序而帶領文明;因為平裁的減裁法,所以能融合更多外族文化和標誌而發展出新的美學標準。西方古典和華夏文化崇尚「內在價值」(intrinsic value),以傳統美學掌握萬物的本性而融入萬變的現實,透過尋找不變的規律去建立新的世界觀。
劉育紅〈小道可觀:民國旗袍裁剪法研究〉:「漢字的“衣”字屬象形文字,上面的一點表示人的頭顱,點下的一橫便是平展的肩袖。無論歷代服裝的領襟款式與裝飾風格如何變化無常,“T”字形的連肩平袖結構貫穿了五千年的中國服裝史,並輻射整個東亞文化圈,具有高度的連續性與統一性,以標誌性的大氣端莊,成為中國傳統服裝最基礎的結構特徵。」
二維、三維的迷思
左圖: 義大利龐貝古城出土的古羅馬希尼斯特別墅建築壁畫 。
平裁到了戰後的中國開始沒落,坊間一般的說法是因為引進了西方現代的「三維立體」裁剪法,而令相對古老的二維平裁被時代淘汰。這說法是帶點隨意和缺乏歷史文化考究。跟「文藝復興時期因為『發明』了三維透視技術 (linear perspective),所以掀起了藝術革命」的迷思一樣,說得多便令人誤以為真。
事實上,在古羅馬時期已擧握了透視技術,鑑於中古時期神權的降臨而令大部份古典文化失傳,文藝復興時期的「一點透視法」發明者Fillipo Brunelleschi & Masaccio ,只是把羅馬時期的三維透視和數學結合為統一視覺標準,以科學的準確度來滙聚多角度為一點 (vanishing point) 的視覺效果。2 後來到了上世紀初,現代藝術才重新檢視「一點透視法」的侷限,而相比羅馬時期的多點透視法則,以人的眼球移動所投射多視角效果作參考,文藝復興的透視法,更不乎合現代價值觀。
2 參看:Carla Schodde, “Romans paint better perspective than Renaissance artists” (Online).
敦煌莫高窟盛唐第172窟《觀無量壽經變》壁畫
羅馬時期的「透視技術」經絲綢貿易已傳入唐朝。在莫高窟盛唐第172窟《觀無量壽經變》的壁畫,不單利用多點透視的組合— 「平視」、「仰視」和「俯瞰」,更靈活地把「平視」圖佈局在「仰視」圖之上,所合併的「經變圖」,彰顯其磅礴的氣勢和烘托了佛陀世界的神秘氣氛。3而漢服的珠聯璧合雲肩和肩斜處理的馬甲都是「三維立體」裁剪法的慨念,從以上例子可見,古漢文化對三維的概念和技術已十分成熟。漢服以平裁為主,因為漢文化着重「意」藏於「形」,用「物」描繪「心靈」而不是身形,「美」從「念」的意境透過質感經時間世代來彰顯。
3 參看:Xudawei2000:莫高窟盛唐《觀無量壽經變》並非單點透視畫法(網絡)。
二維的意境
古希臘人認為建築的平面圖 "Master Plan",是用神的角度去看世界,因它所顯示的視角在現實裏不存在。平面圖把所有物件的橫切面平舖,令物和物之間的關係和邏輯 (logic of things) 陳列在眼前。這是西方古典所追求超越物質的投影美學,亦是東方「出世」的哲學— 我們看見的物質現實世界,是源於更高維度 (higher dimension) 的投影。西方古典從意念靈感、投射到點「一維」和線 (x,y)「二維」的關係,把陳列的模式、氣象歸納為立體「三維」和時間「四維」的規律,平裁具有西方概念的 "Master Plan" 和東方出世的哲學,從抽離的宏觀意境展示漢服的邏輯和「在用美學」,而「破肩收省」(即省去皺摺)的立體裁剪,以零碎剪布的「施工圖」(Fabrication Plan),侷部演譯人體的裁剪,像觀看中式符號的投影戲,徘徊於款式、色彩、圖象的入世演變。
雅克路易大衛所繪的《蘇格拉底之死》( Death of Socrates by Jacques-Louis David)
二維平裁與立體裁剪的意景對比,可參考新古典 (Neo-Classicism) 名畫《蘇格拉底之死》(Death of Socrates) 的比喻。畫家 Jacques-Louis David 敘述蘇格拉底在獄中接受毒酒刑罰前,對門徒作最後的訓話。畫中心的蘇格拉底崇尚古典美德 (Virtues),視崇高的原則為終生承諾。他手指向天,指導門徙只有靈魂能超越生死,應以追求更高的心靈修為和智慧作往生的準備。光斜射向背後的墻突顯蘇格拉底的強壯身軀,仿如古希臘神像所象徵的永恆有序的理想世界。從蘇格拉底身體的光芒到背坐在床尾哀傷中的柏拉圖,觀眾的視線從光明的理想世界轉移到深暗走廊處所通往的現實世界。柏拉圖呆坐在這二維和三維的交界處,投射他老師最後教誨的回憶,在悲傷中漸漸融入現實的深淵。4
4 參看:Evan Puschak, “The Death of Socrates: How to Read a Painting” (Online).
厂襟
傳統中國建築屋簷下的斗栱
右圖: 厂襟,清代皇帝常服,同治(1862-1874),《國采朝章:清代宮廷服飾》頁185
道家思想主張在陰陽兩極二元之間衍生萬物。中國古建築的斗栱,亦是在天地、縱橫、柱樑之間建構出重疊彎曲型狀的支撑。斗栱不單把屋頂的重量分散,在陽光和漆黑之間,透過木的反射,製造灰暗的區域。長衫的厂襟,是從T形的縱、橫直線之間計算出的弧線支撐。厂的形狀跟西班牙建築大師安東尼·高迪 Antoni Gaudí 建造 Sagrada Família教堂的結構一樣,是根據繩索結合布料垂墜的形狀,返過來計算混型土支撐的力學,又名 “catenary design”。而厂的弧線像河流,遊走於鎖骨和胸部之間的「低窪」拉力最少區域,令布的垂墜更順服。所以清末時期的厂襟,不會像現今長衫「穿胸過腰」,正如你不會看見河流往上爬一樣違反自然規律。
左圖: 芬蘭埃因霍溫大學的學生以冰雪仿建西班牙巴塞隆那聖家教堂 ( “Sagrada Familia in ice” by Eindhoven University) 。
右圖: 高迪掛鏈模型的重建 (Reconstruction of Gaudi’s hanging chain models)
領圈緄條
左圖: 唐朝畫家閻立本《步輦圖》(局部)
右圖: 民初建築師林徽因
清代以至民國時期厂襟袍的領圈緄條,在現今長衫經已消失。一般人只覺得它是可有可無的裝飾,但不知道其歷史文化和象徵意義。唐朝的漢服變革,改良了北朝胡服中的圓領(盤領)右衽袍服。以貼邊/鑲邊/緄條加固的盤領承受了整件袍的下墜拉力,跟建築的圓拱頂洞 “oculus” 一樣,除了看似加厚了的裝飾之外,還用作加固頂部。清代及民初厂襟袍的領圈緄條也是異曲同工,除有裝飾作用外,還加固領圈使其不容易拉扯變形。領是緊貼頸部的立體裁剪,衣是平裁,當兩者滙合便衍生了領圈緄條。這亦是漢文化之「三生萬物」之道。
領圈緄條細節沿用了千多年,直到二戰後漸漸消失。它印記唐代漢服變革的歷史痕跡,就如人的脊椎最後一節的馬尾形狀圓椎 (conus medullaris),印證着人類祖先原始的根源。領圈緄條提醒我們沒有純漢文化,只有不斷整合和變革的承傳。
羅馬萬神殿Pantheon, Rome
結語
古人留下來的傳統,精心博大,深不可測。我們所知的只是冰山一角。傳統所附帶的歷史文化符號是給予人存在感的重要印記,這是前人經歷多個世紀千鎚百鍊 (trial and error) 得出的成果,在穿着的一念迅間,能勾起歷史迴響的歸屬感。而這一切都是隱藏在哲學家 Charles Sanders Pierce 所指的完美文化符號裏— 平裁標誌漢文化的出世哲學 (icon), 厂襟的弧線跟隨人體在用時的演變(index),領圈緄條印記唐代大氣的胡服漢穿的自信(symbol)。
二十世紀初牡丹紋提花羅男裝長衫。李美賢藏品。李惠玲攝
作者簡介 : 李漢樑 (Herman Lee),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建築系碩士。L’impression du temps 「時間的印記」創辦人和「長衫薈」會員。品牌專注電腦運算編寫程式設計 (algorithmic design),為布料、服裝和配飾以高端打印科技作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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