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18, 2021

第三章 傳統本色 The color of the Classics

禮服的靈魂 The soul of formal wear

第三章

傳統本色 The color of the Classics    

古典建築與華夏服的精神

The principles of the classical architecture and Chinese traditional costumes


衣服是最貼近人體肌膚的造物 (artifact),它反映人內心對外在的微妙情感變化。建築是衣服的伸延,從內至外與大自然劃分,投射人於世界的創造力。衣服、建築透過與人體肌膚和外在的距離來呈現美學。


華夏、古典

《春秋左傳正義·定公十年》:「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

懸垂的布幔反過來便是建築的栱門

自古華夏以禮為大,用華服示禮。西方古典以人民科學為重,用人、建築與大自然的劃分來推動文明。建築的拉丁文 Arkhitekton 與布的 faber 同義,Arckhi  解作首位、原創、主管。tekton  faber  解作建築,建造精緻工藝 "building, making, skillful production" ,運用 techne 的操作,把不同物料分割 (diairesis) 和組合 (prosthesis)  Arckhi 主管下的藝術和手工藝元素。

布服與建築同義,因為它們都是以人體為中心的美學 (humanistic art)。所有天馬行空的想象,到最後,同樣被地心吸力拉回地上。衣服講求的垂墜 (drape),反過來便是建築的結構支撐,一陰一陽,源於一道。


平面剪裁(平裁)

轉載自劉育紅論文〈小道可觀:民國旗袍裁剪法研究〉20 的「中國歷代服飾“T”字形結構示意圖」,據注18所言:「歷代服飾圖版素材來源常沙娜劉建平《中國織繡服飾全集—歷代服飾卷》[M]. 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 2004.

古人看透現實的虛浮,服裝變革如看投影戲般,萬千姿態只是浮光掠影,背後其真性的投射往往被人忽視。歷代文明建立知識, 通過天文地理、哲學、美學來窺探萬象背後的主宰力量。漢服經歷了四千年演變,五次胡漢混集 (hybridization) 的重要變革,從春秋戰國「漢裙/胡褲」、魏晉南北朝「漢布帶/胡革帶」、唐朝「漢交領/胡圓領」、清代「滿箭袖缺襟+歐洲宮廷風」、民國「圓領/立領、帝國/現代文明」1,唯一沒變的是古漢服裁剪「平面剪裁」(平裁)。

 [1] 參看:陳仲輝著《中國男裝》下冊第一章:變革。


在用 (in use)、皺摺 (folds)

堆出皺摺的布料 (Fabric Bunches by Erin Bassett Artistry)

平裁的減裁法保存衣服的自然皺摺和垂墜,承傳華夏的「在用美學」。穿衣在乎四季交替中領悟萬物的靜,建築如大石矗立於川流不息的事和物中,掀起漣漪。皺摺的動和靜,跟隨萬象流轉不息,密不可分,每一刻自有它的生命。從肌膚>衣服>建築在最細微的距離和變化中,以第一身來感受時間的美 皺摺轉瞬即逝,紋理經歷漫長的侵蝕,沒有絕對的動和靜,一切相對起滅。歷史對比時尚、傳統對比變革是當下的觀感,從內至外、過去與未來、相互相存而呈現的「在用美學」。這些質感是歷代人生活的體會,對世界的了解而建立的身份和傳統。所以談歴史沒可能不談時尚,談傳統沒可能不談變革,談萬變沒可能不談不變的規律,質感滙聚歷史、當下舆未來的色彩。


(x,y,z)

左圖清代后妃常服,光緒(1875-1908),《國采朝章清代宮廷服飾》 頁193
右圖完美比例的人體圖像「維特魯威人」,1521年義大利文版插圖 (Vitruvian Man from Cesarian’s editon of Vitruvius 1521 )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為一,陰陽為二, “陰陽合和為三」。漢服以一橫、一直、衍生的A形斜邊為本,中軸代表時間世代的次序,橫向代表空間的分界,斜向代表合和— 綜合為之「世界」。漢服蘊含深層的人文精神,千年來牽引出各種漢服格式。西方古典建築則以 (x,y,z) [橫、直、斜軸和Vitruvius 人體完美比例分劃空間,象徵靈魂/肉體、神靈/凡人的分界。人所站立之處為世界中心點,伸延的 (y) 軸線,可穿梭上下各界,從微觀至宏觀,為宇宙的基本幾何圖案「圓、方」,建造古典、中古、文藝復興和現代建築。

左圖雅典衛城 (Acropolis of Athens, Ars Artistic Adventure of Mankind) https://arsartisticadventureofmankind.wordpress.com/tag/acropolis-of-athens/
右圖西班牙聖地牙哥德孔波斯特拉主教座堂(Santiago de Compostela  Cathedral)平面圖。


不變數 "invariables" 

華夏文化和西方古典哲學一樣 ,透過追求超越物質、時空的美學精神,用抽象概念(abstraction) 和基本軸心 (x,y,z) [橫、直、斜來解釋萬物運行和建立典範。因為抽象,所以能反映更深層次的秩序而帶領文明;因為平裁的減裁法,所以能融合更多外族文化和標誌而發展出新的美學標準。西方古典和華夏文化崇尚「內在價值」(intrinsic value),以傳統美學掌握萬物的本性而融入萬變的現實,透過尋找不變的規律去建立新的世界觀。

劉育紅〈小道可觀:民國旗袍裁剪法研究〉:「漢字的字屬象形文字,上面的一點表示人的頭顱,點下的一橫便是平展的肩袖。無論歷代服裝的領襟款式與裝飾風格如何變化無常,“T”字形的連肩平袖結構貫穿了五千年的中國服裝史,並輻射整個東亞文化圈,具有高度的連續性與統一性,以標誌性的大氣端莊,成為中國傳統服裝最基礎的結構特徵。」


二維、三維的迷思

左圖義大利龐貝古城出土的古羅馬希尼斯特別墅建築壁畫 。
右圖
: Carla Schodde的分析圖 (Architectural frescoes from the Villa of Publius Fannius Synistor, analysis by Carla Schodde )

平裁到了戰後的中國開始沒落,坊間一般的說法是因為引進了西方現代的「三維立體」裁剪法,而令相對古老的二維平裁被時代淘汰。這說法是帶點隨意和缺乏歷史文化考究。跟「文藝復興時期因為『發明』了三維透視技術 (linear perspective),所以掀起了藝術革命」的迷思一樣,說得多便令人誤以為真。

事實上,在古羅馬時期已擧握了透視技術,鑑於中古時期神權的降臨而令大部份古典文化失傳,文藝復興時期的「一點透視法」發明者Fillipo Brunelleschi & Masaccio ,只是把羅馬時期的三維透視和數學結合為統一視覺標準,以科學的準確度來滙聚多角度為一點 (vanishing point) 的視覺效果。2 後來到了上世紀初,現代藝術才重新檢視「一點透視法」的侷限,而相比羅馬時期的多點透視法則,以人的眼球移動所投射多視角效果作參考,文藝復興的透視法,更不乎合現代價值觀。

2 參看:Carla Schodde, “Romans paint better perspective than Renaissance artists” (Online).

敦煌莫高窟盛唐第172窟《觀無量壽經變》壁畫

羅馬時期的「透視技術」經絲綢貿易已傳入唐朝。在莫高窟盛唐第172窟《觀無量壽經變》的壁畫,不單利用多點透視的組合 「平視」、「仰視」和「俯瞰」,更靈活地把「平視」圖佈局在「仰視」圖之上,所合併的「經變圖」,彰顯其磅礴的氣勢和烘托了佛陀世界的神秘氣氛。3而漢服的珠聯璧合雲肩和肩斜處理的馬甲都是「三維立體」裁剪法的慨念,從以上例子可見,古漢文化對三維的概念和技術已十分成熟。漢服以平裁為主,因為漢文化着重「意」藏於「形」,用「物」描繪「心靈」而不是身形,「美」從「念」的意境透過質感經時間世代來彰顯。

3  參看:Xudawei2000莫高窟盛唐《觀無量壽經變》並非單點透視畫法(網絡)。


二維的意境

古希臘人認為建築的平面圖 "Master Plan",是用神的角度去看世界,因它所顯示的視角在現實裏不存在。平面圖把所有物件的橫切面平舖,令物和物之間的關係和邏輯 (logic of things) 陳列在眼前。這是西方古典所追求超越物質的投影美學,亦是東方「出世」的哲學 我們看見的物質現實世界,是源於更高維度 (higher dimension) 的投影。西方古典從意念靈感、投射到點「一維」和線 (x,y)「二維」的關係,把陳列的模式、氣象歸納為立體「三維」和時間「四維」的規律,平裁具有西方概念的 "Master Plan" 和東方出世的哲學,從抽離的宏觀意境展示漢服的邏輯和「在用美學」,而「破肩收省」(即省去皺摺)的立體裁剪,以零碎剪布的「施工圖」(Fabrication Plan),侷部演譯人體的裁剪,像觀看中式符號的投影戲,徘徊於款式、色彩、圖象的入世演變。

雅克路易大衛所繪的《蘇格拉底之死》Death of Socrates by Jacques-Louis David)

二維平裁與立體裁剪的意景對比,可參考新古典 (Neo-Classicism) 名畫《蘇格拉底之死》(Death of Socrates) 的比喻。畫家 Jacques-Louis David 敘述蘇格拉底在獄中接受毒酒刑罰前,對門徒作最後的訓話。畫中心的蘇格拉底崇尚古典美德 (Virtues),視崇高的原則為終生承諾。他手指向天,指導門徙只有靈魂能超越生死,應以追求更高的心靈修為和智慧作往生的準備。光斜射向背後的墻突顯蘇格拉底的強壯身軀,仿如古希臘神像所象徵的永恆有序的理想世界。從蘇格拉底身體的光芒到背坐在床尾哀傷中的柏拉圖,觀眾的視線從光明的理想世界轉移到深暗走廊處所通往的現實世界。柏拉圖呆坐在這二維和三維的交界處,投射他老師最後教誨的回憶,在悲傷中漸漸融入現實的深淵。4

4 參看:Evan Puschak, “The Death of Socrates: How to Read a Painting” (Online).


厂襟

傳統中國建築屋簷下的
右圖
厂襟,清代皇帝常服,同治(1862-1874),《國采朝章:清代宮廷服飾》頁185

道家思想主張在陰陽兩極二元之間衍生萬物。中國古建築的,亦是在天地、縱橫、柱樑之間建構出重疊彎曲型狀的支撑。不單把屋頂的重量分散,在陽光和漆黑之間,透過木的反射,製造灰暗的區域。長衫的厂襟,是從T形的縱、橫直線之間計算出的弧線支撐。厂的形狀跟西班牙建築大師安東尼·高迪 Antoni Gaudí 建造 Sagrada Família教堂的結構一樣,是根據繩索結合布料垂墜的形狀,返過來計算混型土支撐的力學,又名 catenary design。而厂的弧線像河流,遊走於鎖骨和胸部之間的「低窪」拉力最少區域,令布的垂墜更順服。所以清末時期的厂襟,不會像現今長衫「穿胸過腰」,正如你不會看見河流往上爬一樣違反自然規律。


左圖芬蘭埃因霍溫大學的學生以冰雪仿建西班牙巴塞隆那聖家教堂 ( “Sagrada Familia in ice” by Eindhoven University) 
右圖高迪掛鏈模型的重建 (
Reconstruction of Gaudi’s hanging chain models)


領圈緄條

左圖唐朝畫家閻立本《步輦圖》(局部)
右圖民初建築師林徽因

清代以至民國時期厂襟袍的領圈條,在現今長衫經已消失。一般人只覺得它是可有可無的裝飾,但不知道其歷史文化和象徵意義。唐朝的漢服變革,改良了北朝胡服中的圓領(盤領)右衽袍服。以貼邊/鑲邊/緄條加固的盤領承受了整件袍的下墜拉力,跟建築的圓拱頂洞 “oculus” 一樣,除了看似加厚了的裝飾之外,還用作加固頂部。清代及民初厂襟袍的領圈緄條也是異曲同工,除有裝飾作用外,還加固領圈使其不容易拉扯變形。領是緊貼頸部的立體裁剪,衣是平裁,當兩者滙合便衍生了領圈緄條。這亦是漢文化之「三生萬物」之道。

領圈緄條細節沿用了千多年,直到二戰後漸漸消失。它印記唐代漢服變革的歷史痕跡,就如人的脊椎最後一節的馬尾形狀圓椎 (conus medullaris),印證着人類祖先原始的根源。領圈緄條提醒我們沒有純漢文化,只有不斷整合和變革的承傳。

羅馬萬神殿Pantheon, Rome

結語

古人留下來的傳統,精心博大,深不可測。我們所知的只是冰山一角。傳統所附帶的歷史文化符號是給予人存在感的重要印記,這是前人經歷多個世紀千鎚百鍊 (trial and error) 得出的成果,在穿着的一念迅間,能勾起歷史迴響的歸屬感。而這一切都是隱藏在哲學家 Charles Sanders Pierce 所指的完美文化符號裏 平裁標誌漢文化的出世哲學 (icon), 厂襟的弧線跟隨人體在用時的演變(index),領圈緄條印記唐代大氣的胡服漢穿的自信(symbol)

二十世紀初牡丹紋提花羅男裝長衫。李美賢藏品。李惠玲攝

作者簡介 李漢樑 (Herman Lee)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建築系碩士。L’impression du temps 「時間的印記」創辦人和「長衫薈」會員。品牌專注電腦運算編寫程式設計 (algorithmic design),為布料、服裝和配飾以高端打印科技作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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